03-20
03-20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弦外苜光

十一月的寒风刺骨,耳朵冻得发木,即便把围巾裹得像粽子般严实,也挡不住冷风往脖颈里钻。我跨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老凤凰自行车,沿着村东头的机耕道慢悠悠晃着。忽然瞥见路南头的枯黄苜蓿秸秆间,立着团蓬松的金黄,像是谁把晚霞揉碎了撒在秸秆间。

那是头刚换冬毛的小牛犊,正用鼻尖拱着枯黄的草根。斜阳穿过它厚实的绒毛,在地上投下铜钱大的光斑。我忙不迭支起车子,摸出手机想拍张冬日牧歌。可这小家伙偏不配合,要么把脑袋扎进秸秆堆,要么扭过脸去甩尾巴,镜头里只剩个圆滚滚的屁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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嘿,抬抬头呗。"我半开玩笑地冲它吆喝。没想到这团小黄毛竟真的顿住,琥珀色的眼睛慢悠悠转过来,湿漉漉的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。我屏住呼吸,它却"噗嗤"喷出白气,又低头拱起草垛,尾巴尖不耐烦地划着弧线。

我挠着后脑勺发愁,忽然想起兜里的手机。试试看?我把手机音量调到最低,选了首轻快的班得瑞轻音乐。当第一个音符蹦出来时,小牛的耳朵突然支棱起来,像两片被秋霜浸染的梧桐叶。它缓缓抬头,斜阳恰好照亮它鼻尖的绒毛,亮得如同撒了层霜花。

接下来的场景让我惊掉下巴——这头小牛竟随着旋律微微晃动脑袋,两只耳朵像雷达似的左右转动,仿佛在捕捉每个音符的走向。我故意切换到节奏感更强的《蓝色多瑙河》,旋律仿佛裹挟着多瑙河的冰冷水汽,顺着秸秆缝隙钻进衣领。它的蹄尖无意识地在碎土上划出弧线,尾巴也跟着节奏甩成了波浪线,仿佛多瑙河的浪花在冻土上跳着圆舞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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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家伙,你这是要开个人演唱会啊?"我笑出了声。小牛听到动静,耳朵""地转向我,眼睛里映着两个小小的我。那一刻,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养的芦花鸡,每次喂食前我哼《小星星》,它都会"咕咕"应和。原来跨物种的交流,真的不需要语言。

夕阳渐渐西沉,秸秆的影子在冻土上越拉越长,像被谁用橡皮轻轻擦淡的铅笔线。小牛突然停止了晃动,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最后一缕霞光,睫毛上仿佛落了层金粉。我来了兴致,开始变着花样播放音乐。当《西班牙斗牛士》的激昂旋律响起,小牛突然昂起头,前蹄重重踏在地上,像模像样地来了个踢踏舞。它甩动的尾巴突然与几十年前外婆纳鞋底的麻绳重叠——暮色里,稚嫩的孩童趴在地板上,看粗粝的麻绳如何在苍老指间绽出花来——那节奏曾是我童年的摇篮曲。干燥的秸秆碎屑在阳光下闪烁,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它眉心,恍若乐师遗落的指挥帽。它昂着头甩动脖颈,细碎的光斑滚落,像撒了满地的星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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哎哟我的祖宗,您这是要登台表演啊?"我笑得直不起腰,掏出手机开始拍照。小牛见我手舞足蹈,竟主动朝我走过来,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手背上。我试探着伸手摸摸它的额头,它非但没躲,反而把大脑袋往我怀里拱,差点把我撞倒在秸秆堆里。

就这样,我们在苜蓿地里闹腾起来。我哼着《小步舞曲》绕着它转圈,它就甩着尾巴追我的影子。有次我故意蹲下,它竟学着我的样子屈膝,结果四条腿一软,"扑通"跪在地上,把自己吓了一大跳,惹得我笑出眼泪。西边天际只剩下一抹残阳,把小牛的影子拉得足有一丈长。它突然站定,回头望了望我,瞳孔里的光斑像两颗将熄的烛火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手机突然响起的铃声刺破冻土的寂静,惊起的不是玻璃弹珠,是蹲在田埂数蚂蚁的童年。午后的音乐会戛然而止。远处田埂边收割后的稻茬在风中簌簌作响,混着山溪跳过石头的叮咚,像童年摔碎在井台上的琉璃弹珠。小牛打了个响鼻,慢悠悠踱向田埂另一边。我望着它蹦跳的背影,突然发现它刚才踏过的地方,秸秆被踩出的环形纹路,如同树木横断面的年轮,一圈圈镌刻着时光的印记。

推车往回走时,暮霭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。耳机里随机播放着《动物世界》的主题曲,我突然明白:人类总爱说"万物有灵",可真正需要开灵窍的,或许是我们自己。就像此刻晚风掠过秸秆的沙沙声,和小牛蹄声的节奏,不正是天地间最和谐的共鸣?而人类的语言,不过是这共鸣中偶尔走调的音符。

回到家翻看相册,那些模糊的照片里,小牛朦胧的轮廓竟像极了像极了梵高《星月夜》里旋转的光晕,每一圈都镌刻着土地的呼吸,每一圈光晕都在诉说时光的秘密。原来美从来不在镜头里,而在当你蹲下来,用平等的目光望向另一个生命时,它眸子里跃动的星光。